（《白日焰火》剧照）
现在院线上《白日焰火》的版本据说有好几处都经过删改，这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根据一直就有的惯例，要是某部电影上映时没被删改，倒还是件怪事了。
删改处之一，据说廖凡饰演的离职警察张自力和桂纶镁饰演的洗衣店女工吴志贞，在摩天轮里是有一段相当劲爆的激情戏的，但在院线的版本中，只有十秒钟不到的热吻，接着便是第二天早上两人在小饭馆吃包子喝粥，暗示头一天整个晚上两人都呆在一块，除了热吻，必定还有其他。
吴志贞离开餐馆前问张自力“今晚还见吗？”张自力嗯了一声，但在那个白天，他做了一件事，把能证明吴志贞五年前杀人的一件皮衣交给了警察，当天晚上，吴志贞被带走。有人评论，摩天轮里被删的激情戏，大大淡化了张自力这种“背叛”行为该有的冲击力量。
作为一个没什么特殊途径看到未删版本的普通观众，只能讨论电影最后在影院荧幕上呈现出来的样子。我想这本身应该没多大问题，毕竟这就是公开发行的版本。回顾张自力与吴志贞的关系，从张的跟踪开始，然后他拿衣服去洗衣店，以便接近吴志贞，吴在与洗衣店老板的撕扯中伤了手，张自力给她买药，一起坐公交车、滑冰，一起滑倒在地时的轻吻，到最后摩天轮中的约会，张自力让吴志贞主动交代犯罪事实，吴半是绝望半是忘情的热吻。我的最终结论是，不管摩天轮里发生了什么，实际上，没有“背叛”这回事。
张自力不是警察了，但警察的职业素养和职业道德还在，何况吴志贞深陷其中的连环杀人案，从五年前张自力在职时一直拖到现在都未告破，不说为了荣誉，为了死去的战友，即便只是把自己没完成的工作接着做完，张自力都有这个义务。交出皮衣，张自力只是做了一个认真的警察应该做的事。
冲击力不在“背叛”常隐含的戏剧性起伏或转折中，而在于影片波澜不惊的平铺直叙中。张自力交出能证明吴志贞杀人的皮衣时，没有丝毫的挣扎或犹豫，甚至连一个面部表情的特写都没有，吴志贞呢，坐在警察的车里，看着皮衣，一点也不意外，连朝车窗外张望一下找找张自力的兴趣都没有，更别说这种桥段中通常会有的泪眼中无言的责备、另一方的无地自容了。
太过于平静，以至于这种不动声色倾于麻木的平静似乎都没有给演员一个展示其“表演”天赋的机会，使人怀疑“影帝”是否名至实归。但这种平静中，隐藏着对某种秩序的认可，即，张自力是警察，警察就该抓坏人，天经地义。吴志贞杀人，杀人的最终被抓也是活该，不应有丝毫怨尤。
简言之，《白日焰火》的剧情可概括为，一个可怜人抓了另一个可怜人。没有想到吧，维系着所谓法的尊严的，往往就是被法忽视甚至践踏的人。张自力五年前因工受伤，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还被赶到工厂当保安，没有婚姻，没有爱情，也没有体面。吴志贞必须杀死那个拥有一件价值两万八的皮衣的家伙，因为她弄坏了他的衣服，赔不起，也寻求不到保护，他要因此强暴她侮辱她。吴志贞的名字里有一个“贞”字，“贞”也是一种秩序、规范，她为了“贞”失手杀人，最终也因为“贞”被惩罚。
法的尊严，最终由两个受害者来维系，是不是有点可笑？是不是有点卡夫卡的《城堡》的感觉？曼德施塔姆夫人在其回忆录里写道：“我认定，还是应该发出哀嚎。这哀嚎声中凝聚着人类尊严和生活信念最后的残存。一个人就是用这哀嚎在大地上留下痕迹，用这哀嚎告诉人们他的生于死。他在用哀嚎捍卫自己的权利，向外界传导讯息，他渴望获得帮助，他在呼吁抵抗”。
如果说《天注定》里的角色用一种引人注目的“哀嚎”方式，用来自民间的简单粗暴的侠气，通过对现存秩序的蔑视和僭越，来表达他们的存在感。《白日焰火》里的角色则用他们的沉默，抹去自己的存在。
白日焰火，直白的说，是白天所放的焰火，也许也炫目，也灿烂，但那都是没用的，因为它谁也不照亮，不是点燃夜空的花火，甚至连流星也算不上。白日的焰火，好像也绽放了，却注定是被浪费的。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寇研，自由撰稿人。出版文化类随笔集《思奔——在历史与八卦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