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书法家吴致铨送来一幅他的新春书作,笔势抖擞的行草,是明代诗僧担当的七绝《咏山茶》:
冷艳争春喜烂然,
山茶按谱甲于滇。
树头万朵齐吞火,
残雪烧红半个天。
我自是喜欢,挂在卧室兼书房,不时远观近看地欣赏。那团团精墨大字,似乎幻化成朵朵红花,浮摇闪烁,弥漫的春色花光,让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温暖起来,一些与茶花多少有点关联的物事,也纷至沓来。
印象里,我的老家宣威,好像没有什么名花。不过,春节过大年的时候,家家都要在堂屋里铺上青松毛,在供桌的水瓶里插上鲜花,祈盼春润家园,四时常青。那些被油亮的绿叶簇拥着的花骨朵,有的已经绽开殷红的花瓣,抿着嘴笑呢。更多的还像在襁褓中熟睡的娃娃,被镶了灰绿色绒边的苞片一层一层地裹着。奶奶细细地给花束淋上清水,插在一个青色的陶瓷水瓶里,虔诚地敬献在“天地国亲师位”和祖宗牌位面前,隔天换一次水。不几天,襁褓里的花骨朵们都陆陆续续露出红扑扑的小脸,睁开眼睛,和我们一起过年了。
可是直到我到大理以后,这才知道,和我们一起过年的花叫山茶花,是云南的名花!
我小时候身体单薄,10岁左右得了肺病。父亲把我接到昆明,让我一边治病,一边读书。不久,又随父亲工作调动到了大理,在苍山洱海间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白族人家尤其爱花,甚至还有花的节日叫“朝花节”。我至今记得跟着父亲在大理古城逛“朝花节”的情景。街道细长。青石板和溪卵石镶铺的光洁的街面,被人们的脚板、车马和时光岁月打磨出好看的花纹。街道两边的沟渠里,哗哗哗流淌着苍山上终年不断的溪水。农历二月十五“朝花节”这天一大早,各家各户不是忙着开店铺,而是忙着洒水扫地,把院子、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会儿,一盆一盆养在庭院里的花:飞燕草、叶子花、牛眼菊、香雪兰……就搬出来了,一排一排摆在街边,放在高高矮矮的凳子上。家家都把一种有碗口大的红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那大理石的六边形花盆上贴了大红纸,上面写着:“风调雨顺,人寿年丰”。父亲告诉我,这“碗口大的红花”叫“茶花”。我欣喜地蹲下来,把这朵大山茶花细细地染在心头!重叠的花瓣,像要渗出玫瑰色的艳红的汁液,接近花心的曲皱直立的花瓣边沿上,有淡淡的白痕,我很想摸一下那是不是还没有融化的冰雪?父亲带着我走走停停,看花,看人们卖花买花,听人们谈养花说花事……这些情景,几十年后想起来,还鲜明如昨。
我知道许多茶花名品如早桃红、童子面、松子鳞、恨天高等等,是生活、工作在昆明以后。春城昆明自然是一座花的城市,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各样的花打扮它。甚至许多公园和名胜地,都有自己的主题花卉:圆通山的海棠和樱花,黑龙潭的梅花,大观楼的菊花,金殿的茶花,翠湖的荷花,西山森林公园的杜鹃和玉兰,郊野公园的桃花,海埂的冬樱花,昙华寺的木瓜花,呈贡万溪冲的梨花……而呈贡斗南则是驰名中外的花卉市场、“亚洲花都”。在众花缤纷中,人们对茶花情有独钟。大旅行家徐霞客的游记中,有《滇中花木记》一则说:“滇中花木皆奇,而山茶、山鹃为最。”曾任云贵总督的林则徐为茶花写过一首长诗,开篇即唱道:“滇中四时常见花,经冬尤喜红山茶。”有人还为茶花总结出“十德”:花艳、形奇、寿长、干高、皮润、枝美、叶茂、耐寒,以及花期经久,适于瓶插。上个世纪60年代初,诗人郭沫若曾数度来云南,在昆明小住,他把人们尊茶花为“省花”的议论,写在咏茶花的诗中:“艳说茶花是省花,今来始见满城霞。”后来,昆明市政府将云南八大名花之首的山茶花定为昆明市花。有“十德”美誉的茶花,善解人意,盛开都在春节期间,每年举办的“茶花节”成了昆明人过年最赏心悦目的乐事。大气美艳的茶花,车载着,人挑着、背着、抱着,远远近近的花农们,更是热热闹闹地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在宜良万家凹拜访过的花农段文斗老人。
宜良是昆明的一个郊区县,去石林都要经过。许多人从石林玩回来,还喜欢在宜良小憩,或者专程去宜良,就为两样:一是品尝宜良烤鸭,一是去城西万家凹赏花买花。县花协的老曹告诉我,这个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小山村,家家喜欢种花养花卖花,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是远近闻名的“万家花园”。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以及美国、俄罗斯等国的花卉专家,徘徊在万家凹的苗床花圃,出入于一幢幢花光荡漾的农家别墅,在花前树下做花的生意。或者如一些城里人,纯粹就是来这里度假过周末,在小庭院里喝喝茶,吃点从园子里新摘的瓜果……老曹说,万家凹的茶花王段文斗老人,祖上就养茶花,到他已是第九代种花传人。段文斗对自己的绝活“茶花芽接”一点也不保守,手把手教给村里的花农。那天老曹领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把这门技术传授给一个小伙子呢。茶花忙着打骨朵,阳光在绿叶上跳跃晃闪。段老先生拂着花枝,从苗木间走出来招呼我们。他微胖,硬朗,眼睛清亮,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说万家凹土地金贵,他的两个儿子只好到外地去租地种花。他自己也闲不下来,“不侍弄吧,梦里茶花都来找你。”段老先生说着,笑了。他闲不下来,也不想闲下来,雇了两个人,和他一起照料着十几亩茶花苗圃。在他面前,骨朵饱满的茶花们仿佛是他的孩子,他随口就叫出它们的名字:早牡丹、狮子头、大玛瑙、童子面、紫袍玉带……说到茶花的嫁接,段老先生招手叫小伙子过来,说道:“这里有个讲究,就是嫁接用的‘砧木’白雪塔(亦称白杨茶),数我们万家凹的品质最优。”这就难怪,云南茶花研究基地示范点和茶花种植基地都落户在万家凹,前几年昆明茶花节组委会也把“云南山茶花第一村”荣誉称号颁授给了万家凹。而当我得知,昆明弥勒寺公园的茶花,那些“冷艳争春喜烂然”的茶花,那些我在园中散步时向我摇曳微笑的可爱的茶花,居然是万家凹的花农们竞相赠送的,我握住段老先生的手,只有感动和感谢。
和段老先生告别的时候,我们曾相约在昆明茶花节共赏茶花。可是茶花节快到了,我却犹豫起来。宣威老家打电话来说,今年下了一场大雪,茶花开得特别好,春节期间要办茶花展,要我一定回去过年,看茶花。我无法想象小时候那些春节供奉在“天地国亲师位”前的山茶花,是怎样大朵大朵地开在了农家小院,开在我曾经贫寒的老家。我只好和段文斗老先生爽约了。我一定要去看看,说不定那些斗雪而开的茶花,还是用段老先生的“芽接法”嫁接的呢!
作者:吴然
《 人民日报 》( 2014年03月17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