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盾是这么讲的:做样点,就跟摸女人一样,要从海拔最高的沟里头,一路往下搞,好东西留在最后,才爽。义盾说这句话时,鞋耙子脸汉奸一样猥琐地蜷曲起来,笑得有些滑稽。
大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们的森林资源二类调查小队就坐上了护林员白玛破烂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突,一直向上开,开到了波密县倾多沟最深处的村组郎脚马,开到了白玛的表哥旺堆家里。十一月的亚龙藏布原本雍容富态得像熟女,上了郎脚马,也瘦成了柴火妞,大早晨的,河水满身覆盖着银饰一样的薄冰。落叶松林色红黄,缀满严霜,我们冻得哇哇鬼叫,哈出的白气和拖拉机的黑烟,一径消散在清亮的阳光里。
作为下游丁中村的村长和护林员,白玛是个勤劳能干的家伙。他在旺堆家喝了两碗酥油茶就急着要走。他滚圆的身体一坐上拖拉机就变得轻盈无比,挥舞着圆滚滚的手掌,说他在丁中村等着我们。
旺堆瘦小精干,有一座大房子,一个漂亮的老婆,和一个英俊高大的弟弟。他和弟弟都上山,我和嘉平带着他弟弟,他和杨栋梁、义盾一起。下山的时候,他年轻能干的老婆,做好了晚饭。她做的酸奶又香又稠,让我们每次都把木碗舔光。
杨栋梁是林业部选调到林调队锻炼的毕业生,路上着了凉,嗓子肿得说不出话。睡觉的地方和主人房间只隔了一层新劈出来的松木板。杨栋梁的睡袋和我头对着头,一晚上咔咔咳,扰得我醒了又醒。迷迷糊糊间,听到隔壁有响动,过了一会儿,声音汹涌澎湃地放肆起来。我屏住气,觉得快烧着了,巴不得杨栋梁赶紧大声咳嗽。头不敢动,睁起眼睛,看见白花花的月光打进来,落在白花花的松板上。
都是刚毕业没两年的小伙子们,哪有什么有免疫力。一早醒来,队长嘉平笑嘻嘻说,为啥都没睡好的样子,半夜都听什么了。我说杨栋梁最厉害,为了听声音连咳嗽都忍得住,杨栋梁讪笑着不吭声,忽然说了一句:旺堆快五十岁了吧,看起来没什么力气,还真能折腾。
嘉平说:我估计,那不是旺堆,是他弟弟,我跟你们说哈,这次你们真遇到咯,这兄弟俩,可能娶了一个老婆。
我和杨栋梁互相看看,沉默不语。有些地方,兄弟俩娶一个媳妇,这事我们都听说过,没见过。
从山上下来,义盾哈哈笑,说今天在山上问过旺堆了,还真是娶了一个。又说,问了旺堆老婆喜欢谁,旺堆直叹气,说前几年喜欢他,现在他老了,生病,身体不好没力气,老婆喜欢跟弟弟睡了。
杨栋梁半死不活地跟话:旺堆得过肺病,没钱,一直不肯治。
嘉平说,这事情,不要乱问嘛,有些老百姓,不喜欢说这些。
今天在山上,嘉平刚开口问,旺堆弟弟脸色就坏了,不吭气。下山的时候,看那阿佳,和弟弟有说有笑,跟旺堆倒确实不冷不热。阿佳看来不到三十,很是健康,旺堆的话,倒像真的。
晚上旺堆又没事做了,自己跑到我们房间来找烟抽。我忽然想起来,指着墙上那幅画问,照片里的那个年轻喇嘛,是他吗?
旺堆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是,是他,跑到印度之前拍的。
我第一次看到这张图片。里面的喇嘛眉清目秀,在轿椅上,下面十来个人抬着。我说,他年轻时,还怪好看的嘛。
嘉平瞄着旺堆只笑不吭气,立刻说:打牌打牌。
曲拉马、西马、然阿,我们一个个村庄走过,做光了一路的样点。白玛在丁中等着我们,还特意从家里拿了一大桶青稞酒来。圆滚滚的白玛是个随和的人,我们谈笑风生。
义盾永远顽固地猥琐。他每次说起郎脚马春风沉醉的夜晚就会流下真正的哈喇子。我知道他们说起旺堆和他兄弟以及他们共同的阿佳时为什么兴致勃勃。我鬼鬼祟祟地看旺堆,旺堆叼着烟,大金牙露在外面,有点像在笑。旺堆只抽自己卷的烟,给他递香烟,不要。
我感到羞耻。我粗鲁地大声说,不要说这事了,你们这些烂人。那不过是因为穷。穷嘛。要不然谁会兄弟俩娶一个老婆?
嘉平有点诧异,看着白玛,说,其实有些老百姓啊,你说他穷呢,也怪不得旁人。给他们钱,买酒;给种子吧,也拿来酿酒喝咯。这贫,咋扶?你说是不是白玛?
白玛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喝酒喝的。他大声同意嘉平的结论,说,对,那些,是刁民。
不,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觉得有件事应该问问白玛,于是我就这样问他了:白玛,你是党员吗?
是。
我也是。我对白玛说。我入党两年了。白玛,我想知道,这里的老百姓,是信政府呢,还是信别人?你说个实话,没啥。
白玛看了我好一会,说,其实,跟着达赖他们走的,很多都是上面的,拉萨的。我们这里,山沟里的老百姓啊,谁不知道共产党好呢?没有共产党,生活肯定没有现在好。老百姓心里,都明白的。
我得意地笑了一下。我相信白玛说了实话。
不过白玛,我说,老百姓心里明白,怎么还挂他的画像呢?我看很多老百姓家里,把毛主席像和活佛的像挂在一起拜,这不合道理呀?你说是不是白玛?
白玛忽然面无表情,干掉了一杯青稞酒,他那酸酸臭臭的青稞酒,然后用金牙把酒里面的一粒青稞咬碎,大声看着我说:我不喜欢听你的话。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白玛的眼神让我觉得恶恶的,觉得恐惧。他大踏步离开我们的住地,丁中村的小学教室。嘉平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告诉你了,他们说翻脸就翻脸的。
白玛的无礼让我没精打采,他居然无视我理解和同情的真诚好意,更让我气愤难息。半夜里我听到隔壁的门砰砰乱响,那里放着我们的工具资料和食品。刹那间我恶向胆边生。好啊白玛,你也太不像话了。
我轻轻推醒了嘉平、义盾,从睡袋下摸出那柄用扎金花赢了钱买的易贡砍刀。真是好刀,就算是在这样的暗夜里,它也寒光闪闪。
我打开门,跳出去,大喝一声。
电筒光影尽处,一个硕壮的身影腾空而起,消失在黑夜里。
是一匹马。我们的牛肉上有盐巴,马把头挤进门缝,把牛肉吃了。
我站在那里,在绚烂星河之下,像一只刚吸满血就被捏扁的草爬子(作者注:蜱,林中吸血寄螨)般卑微无力。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想到这个事实,我万分沮丧,辗转难眠,直到第二天的艳阳高照,白玛满面笑容敲响房门,叫我们去他家里喝刚打好的酥油茶。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宋金波 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偏爱时政与财经。前林调队员。前公务员。先后供职于潇湘晨报、长江商报、东方早报等媒体,编写评论,搞过财经。担任过宏观经济研究员。专栏《林调队笔记》,记录在西藏十年间的人事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