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辞世已有一年,然而有些事至今仍仿佛只在昨夜。在他走后,我多年来第一次重新翻看了自己早些年所有的日记与信函,那就像是重新生活了一遍;由于他的猝然离去,许多当时并不经意的模糊往事,重又向我显示出新的意义。以往看待“人生”、“生活”、“生命”、“命运”之类,总感觉都是些抽象的大词,颇有几分大而无当的意味,仿佛也极其遥远,而此刻才发现它们是如此触手可及,才开始思索它们真正的意义,重新审视自己过往的人生。这是张晖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是何其之难,或许要理解另一个人的人生,总要在悲剧发生之后。我们算是少年知交,可即便是我,也是在重读他大学来函时才真正意识到,在他选择学术道路时,自己内心的孤独感有多么强烈——那时他在信上反复多次提到“独学无友”,说起“吾二人不能生活于同一城市,终是平生最大憾事之一。夜静思之,不免黯然”。那条路,一个人走太寂寞了。
他离去后,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唯一一个完整见证彼此生活的朋友。在这个人际交往碎片化的年代,除了父母亲人之外,你和绝大部分人的接触都是断片式的,有时甚至没有一个人清楚知道你从小到大的样子,所有人知道的,都是在某些特定时空下你的某些样子,要将这些碎片式的印象聚拢来,才能勉强形成一个稍显完整的自我。他了解本来的我,但他也走了,再没有人能替代他。
有人在看了我那篇悼文《平生风义兼师友》后说,你们那时也算是异类,都对文史有这样强烈而持久的兴趣,本来一个班上出这样一个人就已不易了,难得的是竟有两人同班,还是前后桌。如今回想,这似乎确然像是命运的巧合,然而在当时,我们无疑都并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异类”——只不过是两个对文史有兴趣的普通学生罢了。直到在大学里因《龙榆生先生年谱》成名,他也并未自视是“少年天才”,他那时在日记里甚至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可算是翘楚,那只能说明学术人才整体已不如前了。与其说他是个天才,不如说他是个执着而勤奋的学人:他只是想做学问,为了做好而做好它,并且一直在做。
这无关天份,只是性情如此。他向来专注而能坚持,自少年立志,便矢志于此,如今“初心”一词几已被用烂,但他是真的做到了“不改初心”。在高考前夕,我们对Scott Fitzgerald的一句话颇怀感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一言一行,便是你一生的写照”(Everything you are and do from fifteen to eighteen is what you are and will do throughlife)。这句话如今看来,就像是对他人生的预言。在高中同窗时,我们虽是知交,但即在当时已可见彼此性情的绝大不同:他专注而沉潜,治学勤勉而尚专深,而我则涉猎驳杂,务求贯通;他是“刺猬”,而我是“狐狸”,或者说,是一个羡慕刺猬的狐狸,因我一直深怕自己兴趣太广,读书泛滥无归。而他,在后面的求学中,也渐渐意识到学问之专精当有广博为基础。尽管如此,两人在治学上的歧异仍无大变,大概我们的人生的航向,在十五至十八岁之间便已确定。
虽然天不假年,但他确已真正活过,回想起来,他没有浪费自己的生命,可说已经实现了自我。电影《关于施密特》中,有这样一段话:“很快我会死去,也许再二十年,也许明天,这都没什么不同。一旦我死了,每个认识我的人也死了,我就像是从没生存过一样,我的生命变得跟他人的有何不同?没有,我这么认为,没有什么不同。”这大概是世上大多数人的宿命。张晖无疑也思考过这些生与死的意义,几年前,当其祖母去世时,他就曾写道:“人都会死,关键活着的时候做些什么而已”(日记2010.11.18)。
他的确尽力地做了,甚至太尽力而过早燃烧尽了自己的生命。他的离世有双重意义,或者说有两个张晖:一个是对亲友而言的那一不可替代的个体;另一个则是作为象征的张晖,以及他作为公共事件的死亡。第一个他已不可复活,第二个他,则已得永生,实现了生命的超越。
的确,他还有许多想写的没来得及写出来,但那或许早晚也会有别人写出来,对学术本身而言,不会有太大不同。对于公众而言重要的是,他的离世重新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学问的意义;失落的人文理想;青年学者的处境;学术体制的问题。他是所有这些症结的道成肉身。他本人就是这末法时代的声与光。
但当将他聚焦为一个象征时,世人的目光往往更多落在他的生存处境,而非学术水平上。毕竟无论对他的事迹有多感动,大多数人仍觉得他的著作太过学术而无兴趣问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做的学问到底是明清诗学,还是社会史,对大众而言并无本质区别,人们所知的,是“一个好学者、一个纯粹的人死了”,并且“是累死的”。
如果能促使人们重新找回人文理想,那自然也是好事,但理应注意的一点是:过多关注知识分子的生存的物质条件,这其实是张晖所反对的。他自然对这些现实中的问题有痛切的感受,但他更在意的,是知识分子不能只知道要条件、或发泄不满,却未能将这些矛盾的张力和现实的压力升华为治学的动力。他夫人张霖告诉我,张晖真正的压力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并不是那些庸俗的现实因素”。现实的问题自然触目皆是,但这并不表明学者就什么也不能做了,事实上,像他这样以自少年时代便自觉以学术为一生志业的人,不管在哪里,都会给自己以不断的鞭策。
能生活得如此纯粹,是他的幸运,但也是他努力的结果。外界环境如此,个人力量无能为力,但这不是不作为的借口,因为你仍然可以选择。周策纵先生(他也是张晖博士后导师严志雄的导师)曾在其《传统中国的小说观念与宗教关怀》中说:“文学的杰作往往是悲剧,古今中外皆然。因果报应时常与正义、教义所预期的结果相违背。像《三国演义》、《水浒传》都以‘忠义’为标榜,而忠义者却往往没有好下场……可是在这里,儒家的思想发生了重大的作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求仁得仁’。
我们或者可以仿照西方的说法,另铸‘道德的正义’(moral justice)一词来解说吧。”从这一点来看,张晖的人生正践行了中国传统士人这种在现实困境之中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根本精神。他一生感受到这个时代的现实所赋予的矛盾张力,但他并不悲观消极,他从来是深知在末法时代也要“好好做”、“要相信会有人看得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那个人。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谁,只是他比许多人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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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张晖,(1977.11.14-2013.3.15)上海祟明人,香港科技大学中文系博士、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博士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著作有《龙榆生先生年谱》、《诗史》、《无声无光集》,编有《龙榆生全集》、《施淑仪集》、《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生平和学术》、《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生平和学术》。
张晖勤奋好学,纵心典籍,在中国诗学、词学、清代文学和古典文学理论方面都有深入研究和系列撰述,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公认的优秀青年学者。
天年不假,2013年3月15日下午4时26分,张晖因患急性白血病,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不幸辞世,年仅36岁。学界业界纷纷为青年学者张晖的英年早逝而扼腕叹息,今日正值张晖辞世一周年之际,其知交好友维舟再次潸然撰文,借以悼念这位曾完整见证彼此生活的朋友。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维舟,77年生人。毕业于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好读书不求甚解。涉猎驳杂,少时沉迷于古典文学与历史,长而旁及社会学、人类学等,2004年起撰写博客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