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注: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时尚的墨镜,连表情都是那么酷,上海的“老克勒”的确有腔调,记忆中的老上海生活依然清晰如昨,图片源自网络)
有一次,我在信中祝福一位我敬重的朋友“要保重啊!要活得长一些啊!”,这哥们回曰“寿而多辱”。我把这话摆心里,沉淀了一阵子,突然想,中年以后的好小说况味,正在那个“辱”啊!如何把那个“辱”像瓷器火光沌暧成一种釉料里的金属矿材,漫长的氧化,小气泡细碎分布,一种不折映,而是自己本身吃下伤害、磨损,时间之风如切刃,褪色,暗淡,但仍能保持那瓷薄的一个姿势,微微弧形,一个骨架子,人世之“辱”,是这样文火慢炖,吃进年轻的机械文明,喷漆、窑烧、用结构的扭塌骇怖,黯黑或迷幻药物都无法吸允的“梅熟”、“惘然”、“相对无言”。
(金宇澄手绘记忆中1964年的老上海:刷牙两分一次,热水盆上都写着“囍”。他铭记老舍说的:写一个人,就要有一千个人做准备,得上知绸缎,下知葱蒜。金宇澄/图)
我发现我非常会写“青少年的屈辱”,譬如格林《布莱登棒糖》里的那少年;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那被破碎的少年爱和羞辱煎烧,痛苦欲死的少年们;譬如《麦田补手》,它几乎是每一种成长小说启蒙小说楞站在黑板前,捏着粉笔,面对等候你的繁错运算,哈姆雷特,俄狄浦斯;譬如《微物之神》,那出卖告密,母亲的低种族情人,毁了一切的双胞胎,那像看不见的大灰鹫在你之后一生的抬头上方盘旋。但这都是少年的羞辱;譬如樊谷对表姐告白失败而限入怪物之境,将手放在烛火上烧出焦臭,自杀,少年维特的烦恼,诱惑者的日记,这都是年轻星体的爆炸。
中年之辱非常难以将维度建立,或许是这个文明的虚实陷塌,一个过长的梦,却要压缩在一个统一的时空主体,过多的灭绝的恐怖,被吸收到这个继续运转的世俗统治体系。它又没有神坛、大教堂、清真寺,将大屠杀的现实记忆进入一神之叙事的钟表机械,杀父、杀兄、逆臣篡位、血洗政敌、亡国之臣,永远没有足够长的时间让统治者真正隐进神话或史诗。藏在市集或暗巷的旧刀钺,大牢仍血迹斑斑,还是两三代内惊吓小孩的鬼故事,规训和噤默的生存哲学,阳奉阴违,用虚话躲开无必要的杀身之祸,它缠困在那层层累聚的浓稠梦靥里了。
如果一进入20世纪之后,小说这样“旋转全景的语言艺术”,可以检测,或必然微卷幻灯某个“我”的运动拉扯,一个崩解的家父长之家,一个胡同大院,一个村,一个小镇,一条市街,一群男女,一个阶级,它变成一个庞大的(民间?)语言的纪录片,或黄锦树说的“人类学式观察”。这如果作一个“静置剧场”(放弃其更大参数而测不准的动能,只定位其切截面内的位置),某些天才小说家便可观察出那“漫天纷飞的银杏叶,一片、两片、三片、许多片之间的旋转关系”,譬如张爱玲,譬如鲁迅,譬如木心(的小说),譬如沈从文。
奇怪的是,它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南方”,沉郁的,对节气中腐烂草木气味敏感的,低檐窄巷的,贴门紧户、窃窃私语的,对话时刻更多北方脆绷白话文,无从表意的。所以沉默,所以如张爱玲的“某某笑说”,低眉低眼,对语言后面处处空隙、留破绽的品鉴默契,这作为“世故”、“男女调情”、“江湖探真情假义”的“语言地质学”。很怪的是,在20世纪后读这些“南方的”小说,便成为某种“(中年后的)屈辱”被描图其隐身藏匿的腐叶池塘,绝佳的培养皿。
金宇澄的《繁花》这本书接近尾声处,第二十九章,写到青春时因为阴错阳差之误解,绝交怕三十年不见的老哥们,相逢再见的场景“春雨连绵,路灯昏黄,莫干山路老弄堂,像与苏州河齐平,迷蒙一片。小毛吃了半瓶黄酒,吃一点水笋,黄芽菜肉丝年糕,脚底发热,胃里仍旧不舒服……一个熟悉声音说‘小毛、小毛’,声音穿过底楼走廊,溜进朝南房间,传到小毛的酒瓶旁,小毛一转头,眼光穿过门外走廊,老楼梯扶手,墙上灰扑扑的小婴座车、破躺椅、油腻节能灯管、水斗、看见晃动的人像、伞。小毛立起来,看见两个男人朝南面房间直接过来,小毛一呆,十多年之前,理发店两张年轻面孔,与现在暗淡还境相符,但是眼睛、头发、神态已经走样,逐渐相并,等于两张相片慢慢合拢,产生叠影、模糊,再模糊,变为清晰,像有一记啪的声音忽然合而为一,半秒钟里还原,前面是沪生,后面是阿宝。
“沪生说:‘小毛。’
“阿宝说:‘小毛。’
“筷子落地,小毛手一抖,叫了一声,啊呀,老兄弟。”
这写的多么好,年轻时的绝决、刚烈,“光棍眼多”,贫乏的年代整天混在一起的少年仔,那对兄弟的在乎、义气,可能比对小女朋友还较真。有就是为了哥儿们根本不知啥事体,不知这兄弟在无人知晓的孤独时光,吃了那年轻心灵根本无足够经验,用足够时光、人世的体会,按更大随机数、更宽容哀矜的秩序摆放,其实就是吃不下屈辱,宁可玉碎,翻桌走人,从此避不见面。
然在人世更长的沟渠污水中漂浮,吃了更多苦头,看了更多人性不可思议戏码,那当年的别扭、卷曲、纠结,在时光之尘中显得多么不足为道,多么像最简单的几何,形状单纯让人怀念。那再度相见时的人世际遇之差别,难以言喻的,这消失的三十年如梦翻滚的半生,影影绰绰,烟气朦胧的正就是那“中年后的屈辱”的沁色了。那个滋味,像小时候从父母手上拿来的整张气泡塑膜垫,或是买瓷碗盘作保护用的,小孩儿无意识着迷于那一只一只像痘疔捏破,轻轻的快感,一排一排啪啦啪啦的拧破。
如果有时光老人一旁看着,那一整串捏爆的,恰是这一生所有将经历的,挫败、伤害、重摔、爱别离、被谤、被背叛。我想《繁花》里写的,这三个已过了这一生的当年好友再重逢之况味,就是手心攒着一张全捏瘪捏破的气泡膜纸吧。
图书信息:
繁花
作者: 金宇澄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3-3
页数: 440
定价: 4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32148004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骆以军,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长篇小说《西夏旅馆》2010 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著有《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