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进走廊,我就觉得大势不妙。
我加快脚步,到教室一看,座位已经所剩无几。那是历史系最大的教室,能坐七八十人,而我们班只有二十多学生。很快,椅子坐满了,好些人站在教室后面。再过一会儿,黑板底下坐了人,窗台上头也坐了人。好在我早到几分钟。
系里一些教师来了,校外有些学者也来了。其他年级的同学来了,外系的学生也来了。听说1949年以前清华、北大有类似的盛况,而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
暨南大学主要招收港澳青年和侨生、侨眷,“文化大革命”中被解散,1978年复办。可能是要扩大在海外的影响,加上副省长杨康华兼任校长,手里有权,政府特别调了一批名家到暨大。例如邝公道先生任医学院教授,刘逸生先生任中文系教授,金应熙先生任历史系主任。
(金应熙像 陆林汉绘,图片源自网络)
金应熙老师的博学和才智在广东史学界尽人皆知。他会七种外语,不但懂英、俄、日那些常用的语言,还懂得研究佛学的梵文。这是让现在绝大多数中国学者惭愧的硬功夫。我们班上有同学在省委理论组干过,亲眼看到金老师躺在宿舍双层床的上铺,望着天花板,同时走底下三盘象棋。
有一次,我向一位老师请教,她说她不懂那个问题,叫我去问金老师:“你们本科生想知道的事,不论古今中外,他都能讲出来。”
不过找金老师请教不容易。他原来是中山大学历史系的教授,1973年去了省委理论组,1979年调进广东省社会科学研究所,当暨大历史系主任是兼职。他还住在东山的省委宿舍,来学校的时间不多。
二
那时“文化大革命”刚闹完,外界都想多知道中国的事。联合国的一个文化项目邀请中国学者用英语讲中国通史。多数中国史学家干不了这事,政府好不容易找到金老师。
金老师在香港大学毕业,懂得国际惯例,不是找几本中文书拼凑讲义,而是系统地看了国际学术界关于中国各个历史时期、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论著。回国之后,他宣布给我们讲“国外关于中国古代史的研究”。
金老师中等个头,清瘦,戴着厚厚的眼镜,讲话谦虚文雅,衣着整洁,一看就让人钦佩。他没有讲稿,有时翻翻带来的几个笔记本,随口说出外国各个流派观点,挥洒自如。金老师告诉我们,郭沫若的主张随着政治气候变动,在国际学术界不大受尊重。在国外影响最大的中国史学家是顾颉刚。
金老师似乎永远平静,但他的话就像在教室里丢了一个炸弹。当时郭沫若在我们课程里的地位,相当于朱熹在明清的科举。大多数听众根本不知道有个顾颉刚。金老师讲了顾先生创造性的理论,讲了顾先生如何正直不阿,还讲了他怎么跟鲁迅吵架,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三
金老师是陈寅恪先生的弟子,最敬佩陈先生的学问。他说陈先生懂得十三四种外语,双目失明以后还写了一百多万字的论著。这让原来只知道保尔·柯察金的学生惊叹不已。金老师一再介绍外国学者对陈先生的评论和陈先生自己的观点。
一次在兴头上,金老师用粉笔写了陈先生的一大段话,全凭记忆,密密麻麻布满整面黑板。
他写完,默默地看了一会,然后转身解释说,西晋时外族入侵,一个僧人和一个道士准备渡江避难。两人觉得,要是过江后还讲原来佛理,恐怕不吸引人,连饭都吃不上,于是另外编造了一套教义。
后来那道士跟僧人说,我们的教义根本讲不通,不过想混饭吃而已。还是别这样胡闹,背叛佛祖,“遂负如来”。陈先生多次讲这个故事,就是教人不要为了生活上的好处,出卖灵魂。
(金应熙主编的《香港史话》和邹云涛等整理的《香港今昔谈》,图片源自网络)
金老师指着黑板念道:“此三岁中,天下之变无穷。先生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南北相望,幸俱未树新义,以负如来。”这是说日本入侵,陈垣先生留在北平,陈寅恪先生避到昆明,尽管生活动荡,两人都不肯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金老师赞叹道:“这些句子写得多漂亮,节奏铿锵,一看就知道是陈先生的风格!”
四
在五六十年代,金老师的一些做法惹恼了陈寅恪先生。
我在图书馆借过一本回忆陈先生的书,有个读者用铅笔在上面写了段批语:“这本书好像对金应熙网开一面。”他觉得作者对金老师缺乏足够的义愤。
这位读者可能太年轻,难以理解当时的局面。在那个年头,百姓没法知道境外的情况,只能听到统一的宣传,以为没有别的生路。如果宣传说什么是错的,大家就以为那一定是错了。几乎人人都说过傻话,还有不少人做了荒唐事。
经过“文化大革命”,大家看穿了唱起高调骗人的把戏,知道天底下有很多精彩的活法,就不再那么蠢了。
直到“文革”结束,做错事的多数是傻,少数是坏。“文革”结束以后反过来,做错事的多数是坏,少数是傻。
金老师给我们讲了陈先生在香港大学对他的教导,认真地说:“如果我毕业后一直按陈先生的话去做学问,那真是完全不同了。”
才气大,麻烦就多。过去金老师不断被官厅叫去帮忙:五十年代初就到广州市委干了接近三年;六十年代参加写“九评”,跟苏联共产党骂仗;七十年代又去省委理论组写批判文章。诸如此类,花掉很多时间。后来他离开省委,到了广东省社会科学研究所,我真高兴,心里想,得到一张平静的书桌,金老师会写出多有才华的著作!
“国外关于中国古代史的研究”讲了一个学期,场场爆满。回头去看,金先生是我一生遇到过最博学的老师。人不潇洒,就不会有才气。现在大家很实际,没人在乎不能考试、不能挣钱的奇技淫巧,我估计中国不会再有像金老师那样的才子。
五
1988年,我在北方拿到学位,折回广州。广东省社会科学研究所已经被提拔为社会科学院,给了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金老师在几个月前离开了。为了准备收回香港,政府希望了解那边的情况,请金老师到新华社香港分社做研究。
社会科学院的一位研究员说,他曾经当面跟金老师讲:“您要在书架上争个地位。”在金老师面前,他不但是晚辈,而且是下属。但金老师不以为忤,笑着点头。金先生确实是个大好人,所以得到我们后学的爱戴。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平日谦厚的微笑。
金老师特别随和。据说他很听太太的话。在婚礼上,王越教授看到他们的恩爱场面,即兴写了一副对子:“小娘子指挥若定,大丈夫从谏如流。”王先生的才华也着实了得。我想金老师的家庭生活一定特别美满,可是我不知道做学问是不是也应该随和。
1991年,金老师在香港病逝。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金老师的主要工作是编写《香港概论》。这本书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没有拜读过。另外,由新华社香港分社秘书长杨奇主编,《香港概论》不可能是金老师独特的一家之说。
除了在国外讲中国通史和给我们介绍外国学者研究的讲义,像金老师这样的旷世奇才居然没有写出一本自己的学术专著,真是让人扼腕痛惜。
陈寅恪先生提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但教人不负如来,还教学者远离命题作文。看到有些同行为了拿到项目资金,灵活地改变研究方向,我常常想起一位朋友的话:“那可是用命来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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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金应熙(1919~1991),广州市人。是一位颇有争议性的学者。曾任广东省社科院副院长,研究员。长期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在中国古代史、中国近现代史、职工运动史、东南亚史、思想史、香港史等领域的研究中,均有较高学术成就。曾兼任学术职务有:中国史学会理事、广东省历史学会会长等。
金应熙在学术界以“博”著名,对他的看法可能有所不同,对他的博学则是众口交誉。学术界评价他治学的特点是“学兼中外,博古通今”,“具有开阔的学术视野”。 著名史学家周一良先生把他列为陈寅恪三大弟子之一。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袁征,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不满十七岁进工厂当学徒,文革结束后考入大学。出过《孔子·蔡元培·西南联大》等几本书,发了“The Capital Revolution: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Student Movements in the 1920s”等一些论文,还写过《最好的父母》之类散文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