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睡前听了一张CD，是1970年代红极一时的卡本特兄妹（The Carpenters，又译做木匠兄妹）合唱团的专辑，顿时所有青春往事全涌现眼前，许多沉潜脑海的人与事，不请自来的一一苏醒，诚如他们兄妹的代表作《昨日重现》（Yesterday Once More）般，迅即把人拉回到那既遥远又好似昨天的年轻岁月。
那时还没有CD，更没有MP3，连录音带都还未出现，户外郊游得带着一台颇为笨重的唱机，那唱片也是化学橘、萤光绿的十分艳彩，到了定点找块平坦的石头，哗拉拉地放颂出那从不曾深究到底在唱些什么的西洋歌曲，《老鹰之歌》（El Condor Pasa）、《恶水上的大桥》（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当然还有那听到耳朵都要长茧的卡本特兄妹低沉的嗓音。
（资料图：卡本特兄妹（The Carpenters））
台湾当时所谓的国语歌不是走东洋演歌风，就是刘家昌、琼瑶系列的糜糜之音，在同侪之间听这样的歌是很逊的事，所以不管你喜不喜欢，只要大伙聚集时，或舞会，或郊游，无可选择的就是这些我们自以为比较有水准的英文歌曲。
是的，在校园民歌出现前，我们这一代的台湾小孩就是听美国流行音乐长大的。当时还接受美援的台湾，还未从西方船坚炮利的威吓中走出来，谦卑得以为各方面都该以美国马首是瞻，政治如此、经济如此（在文学艺术方面幸而觉醒较早），更遑论走在时代潮流之先的流行文化。尔后在台湾当局退出联合国、中美断交之后，许多的年轻人才开始深思找寻属于自己的根。
在流行音乐这部分，最早有李双泽、杨祖君开始吟唱自己的创作，同时也出现了一些素人老歌者如陈达抱着月琴吟咏“思想起”，后来则是杨弦以余光中的诗为词，创作了一系列的专辑，如《乡愁四韵》《民歌手》《回旋曲》，算是校园民歌的先声，后来参与金韵奖征选活动的大专院校学生能达上千人，多少都受到杨弦的激发吧！
其实，我参加金韵奖（注1）时是不甚积极的，十六岁的我，心力多放在京剧及合唱团上，这两者都是需要花死工夫练就的，相较之下拿把吉他弹弹唱唱，在我心底是颇为取巧的事，且在当时以新格唱片公司为主导的金韵奖，仍难脱商业取向，并没有要为台湾音乐做些什么的理想性，至少在我所参与的过程中，是这么感觉的。其中不少歌手，如唱红《雨中即景》《阿美阿美》的王梦麟，后来便曾哀怨地说，他只是想当个歌星，不知怎的就被归类成了民歌手啦！
所以即便“金韵奖”，乃至后来歌林唱片也跟进的“金曲奖”，曾造成一股不小的风潮，但所谓的校园民歌在我的青春岁月，仅止于浮云般轻轻地略过了。
尔后再回头看这时期的校园民歌，当然有它值得肯定之处，至少它汇聚了许多创作人才，且不管是作词作曲者，或是歌手，多来自于校园，也因此带动了年轻一代的孩子，开始肯听自己的歌，肯唱自己的歌，记得初遇齐豫时，她还未参加金韵奖的选拔，邀请她的团来我们学校表演时，唱的还是瑞典“阿巴合唱团”（ABBA）的歌，她唱《橄榄树》《欢颜》都是后来的事了。
所以说如我这般世代的人，中学前听的是西洋流行乐，稍长陪伴我们读书、恋爱，乃至初入社会的，则是校园民歌。尔后校园民歌虽因过于滥觞而退了流行，但这些词曲创作人及歌手转战流行音乐，也无往不利，让台湾音乐在华人世界里，始终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每个世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歌，或可说属于自己的歌者，齐豫、蔡琴、潘越云、苏芮是我们这个世代最具代表性的歌手了。大多数的人成家立业后，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追寻音乐带来的感动，以致对流行音乐的记忆都停格在年轻岁月里，当我们嗤之以鼻于饶舌歌的不知所云，大概就如同听白光、周旋的长辈们，对校园民歌淡出鸟的鄙夷一般，这似乎是永远无法跨越的代沟。
最近在看桑格格的《小时候》，其中一则写到小学四年级音乐课时，她上台选唱的是《跟着感觉走》，这让我备感亲切，苏芮这首难得轻快的曲子可是我的K歌，算一算当时台湾火红的流行乐，约莫要晚个十几年才传到内地，也因此意外的使我和彼岸的一些晚生们，是听着同样的歌长大的，当我们如数家珍地唱着那些歌时，会让我时光倒置地误以为我们是同一个世代的人。
在我女儿成长的过程中，为了跟上她的步履，我也曾努力地去听属于他们的歌，但却永远也欣赏不来像含颗卤蛋在唱歌的周杰伦，也常被吶喊的五月天搞得头疼宿疾复发，唯能接受的就是轻松小品梁静茹，她的《丝路》挺好，《崇拜》更是深获我心，那歌词与MV，完全是我年轻时一段恋情的真实写照，但我之愿意接受她，应该还是和她的曲风十分贴近校园民歌有关吧！人的胃口一旦养成，真的是很难再改变的。
每个世代总有自己专属的流行音乐，当那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已不再是好不好听、政治正不正确的问题，而是它所释出的记忆，会瞬间将你拉回到年轻时光，纵有许多爱恨怨嗔，经过岁月冲刷，筛选出来的都是宝石，都是值得被珍藏的。所以，我也终于明白，当许多老一代受过殖民统治的长辈，在听东洋音乐的时候，他脑海中萦绕的是如黄金般璀璨的青春时光，和统治他们的日本帝国主义是并不相干的。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
注1.金韵奖系新格唱片（新力股份有限公司）主办的青年校园民歌大赛，共举办过5届（1977年，1978年，1979年，1980年，1984年），每届通过全岛范围内的海选，评选出冠军歌手一名，优胜歌手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