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舍狗，源自德语Pinscher，是一种善咬叫的德国犬，中国人常带前缀称为杜宾犬。
埃米尔·瓦尔特-布什所著的《法兰克福学派史》中，引用哈贝马斯的著作引文注解中，笑言当年联邦德国第一任总理康拉德·阿登纳曾用“拼舍狗”来称呼知识分子。
我没有找到阿登纳说法的原始出处，托学德语的朋友帮忙，也没查到阿登纳的原话，倒是查到了阿登纳的后任，联邦德国经济奇迹之父、第二任总理路德维希·艾尔哈德曾将以君特·格拉斯为代表的左翼知识分子骂作宾舍犬，杜宾犬，因为这些知识分子尖锐批评德国政府没有彻底清算纳粹，政府中有不少纳粹的残余势力。（不过，前些年曾曝出君特·格拉斯，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曾被视为德国知识分子良心的现代德国最著名的作家，二战时自己曾是纳粹成员，他一直隐瞒自己的历史。）
《法兰克福学派史》中记录，哈贝马斯在20世纪80年代回顾历史时，在肯定“阿登纳的伟大贡献”时，他回顾说：
“那时候（20世纪50年代）我使出浑身解数来反对阿登纳……不过今天看来，我们对阿登纳时代精神的坚决反对仍有道理。如果没有左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时甚至是左派知识分子的反对——此反对势力正是在那时形成，并自60年代初，即在学生运动的潜伏期产生了一定影响——如果没有执政者与他们‘拼舍狗’之间的分工，联邦共和国的文明公民意识就很难表现出它的世界公民特征。”
当我阅读到此时，我突然间产生了一个感觉，感觉整本《法兰克福学派史》所记录的法兰克福学派那些导师们和他们的学术思想及故事的意义，根本可以用“拼舍狗”来作为贯穿始终的评价的。
从法兰克福学派的精神领袖霍克海默到波洛克、阿多诺、诺依曼、马尔库塞，抑或本雅明、哈贝马斯等等，他们所追求的，无论其最初基于马克思主义导向的研究，还是纳粹统治德国后被迫流亡异乡时期被弱化的马克思主义方向，权威型及偏见的研究成果，确立“评判理论”（旧译批判社会理论），还是在流亡时期为战胜纳粹德国加入美军美国政府的研究机构，以及战后对德国政府没有彻底清算纳粹的批评防止纳粹的复活，等等，都担当了一种时代和社会的“拼舍狗”的角色。
不管后来法兰克福这些导师们在学术和政治思想上出现了何种分野，甚至分道扬镳，他们所承担的对社会的评判（旧译批判）解明（旧译启蒙），他们所展现的时代灾难尤其是难以忍受的大屠杀的阴影，如阿登纳所言的拼舍狗式的咬掐，都不仅在防范纳粹阴影的复活，也在某种意义上规制了战后德国的走向，“法兰克福学派的专著及文章是时代性文件，它们不仅很好地解释了这段历史，而且对肇事国部分战后第一代人来说，还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甚至让世界感受到了这种影响。
（资料图：霍克海默 (左前方)、阿多诺 (右前方)合影，1965年摄于海德堡。）
比如，战后，弗朗茨·诺伊曼1945年后被视为德国重建政治学的“教父”；阿多诺在德国的广播报告中，首次公开谈到奥斯维辛之后的教育问题，“所有政治课……都要以此为中心，这就是绝不能让奥斯维辛集中营再次出现”，这是一个不需做解释的必须的道德要求；更不用说马尔库塞后来对学生运动的影响——我年轻的时候，就曾被“单向度的人”迷住，虽然那个时代，中国还没有出现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社会，有些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如今中国社会倒颇有些类似了。
这一点来说，哈贝马斯说得非常贴切。某种意义上，其实这类似于一种执政者与他们的拼舍狗知识分子之间的分工合作，当然，这中间更多是不同思想和路线之间博弈。
因为这种独立的知识分子反对力量的存在，也让在位的执政当局心存忌惮，让政策得以纠偏。
“真有能力对抗奥斯维辛集中营原则的，只可能是自主原则，如果我可以借用康德的话表达的话，这个能力就是思考能力、自决能力、不参与能力。”法兰克福的阿多诺如是说。
幸运的是，经过了希特勒德国的残酷统治之后，经过了斯大林残酷统治外在的光环破灭之后，法兰克福学派的那些导师们，能够坚持自己的独立判断，捍卫自己的思想，而不必逃亡异国他乡，也不必担心集中营和古拉格，不必担心肉体上的消亡，恼火的政治家们，也就能在私下骂人一句“拼舍狗”而已，还被人当作笑谈，这也是文明和时代的进步，也是那些法兰克福导师们一辈子不放弃追求的结果。
正是这种对社会的评判和解明，让战后德国成为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国家，也让法兰克福学派的那些导师和左翼学者们，在德国乃至世界学术界思想界，都赢得了应有的尊敬和赞赏。
相形之下，中国的那些拼舍狗们，却有不同的际遇……
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兰克福学派那些导师们的思想和故事，至今不仅有历史价值，还有现实意义。
感谢《法兰克福学派史》，让我重温了那些熟悉的名字，学到了许多知识性的东西，更给了很多启发，如同书中所言“解明”。我无力在学术上对此书作出任何评价，但并不妨碍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注六经式地阅读和享受。
“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所。”阿多诺曾经说过，诚哉此言。
作者：朱学东 《中国周刊》总编辑，曾发表过一系列在业内产生较大影响的文章，被收录到《中国传媒产业蓝皮书》、《中国期刊年鉴》、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等。
来源：腾讯《大家》
附，《法兰克福学派史》一书相关信息
作者：（瑞士）埃米尔·瓦尔特-布什 （Emil Walter-Busch）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副标题：评判理论与政治
原作名：Geschichte der Frankfurter Schule： Kritische Theorie und Politik
译者：郭力
出版年：2014-1
ISBN：97875097527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