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星星的你》背后是一个全面整容的单调社会

在《来自星星的你》最热的时候,我去了趟韩国一个星期。最深的印象就是,首尔的女孩子的确特别漂亮。作为一个漫游者,琳琅满目的美女带给我的感受很直观。她们不胖不瘦,身材匀称;鹅蛋小脸,肤色雪白;眼神妩媚,唇形饱满……首尔市中心二十岁至三十五岁之间的大多数女性,都是这种容貌。

与此同时,她们的穿着也极其相似,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或羽绒服,下身穿黑裙黑丝或者黑色紧身裤,连挎的包包都有几分相似,质地考究,气质优雅。

我马上回想起曾在网络上看到的韩国小姐选美比赛的图片:候选佳丽们都长得一模一样,恍如全都是CtrlC+CtrlV粘贴出来的。但她们真的是天然就长成这样的么?未必。我也留意过地铁车厢里五十岁以上女性的脸形和外貌,她们与中国人一样,每个人都各有特点。这说明,美女们美得如此肖似,并不是天生的。

众所周知,韩国是一个整容大国,据说不少家长都会从小给女儿准备一笔整容基金。说实话,我不仅不讨厌整容,反而觉得她们挺有牺牲精神的。人家花了大价钱,吃尽苦头、费尽心思,取悦自己及自己在乎的人,顺便让我们这些旁观者不费分文便可看到美丽的事物,我们是赚足便宜的。明星整容,不但不是丑闻,甚至可说是她/他敬业的一种表现。普通人整容也无可厚非,爱谁谁,完全不成为问题。

但我仍然有一丝不安。成为问题的是,一个数千万人的社会,怎么千人一面?美有千姿百态,怎么她们在三千弱水里取的总是同一瓢?一样的美女看多了,再想想这社会是个什么样子,不免毛骨悚然。

整容与化妆有本质上的区别,一在于其需要承受身体痛苦,二在于其往往有不可预知的风险和副作用,三在于其不可逆。所以,在正常社会里,虽然也会有人无惧巨大的风险选择美丽,但很难成为主流;一旦整个社会的女性普遍都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来换取美丽,说明容貌比健康等别的东西价值要高出许多。当容貌(主要是女性容貌)被视为至高无上,整容成为女性首选的时候,说明这个社会男尊女卑,女性不得不以色事人。

作为一个漫游者,我只能猜测这个病灶也许与韩国的传统价值观有关。在韩国的历史上,中国的孔孟儒学有着很大影响,并形成了具有韩国特色的“韩国儒学”。他们传统的家庭结构是几代同堂的大家庭,男子被赋予代表、支撑和保护一个家庭的责任,丈夫或父亲是一家之主,在家庭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男尊女卑是有历史成因的。如今,进入现代社会的韩国在社会发展的各个层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也许此种伦理观改变有限吧。

在一个摩登的现代国家里,传统的价值观其实是换了一个面貌来呈现的。男人已经不可能赤裸裸地对着受过高等教育、家境良好的女性呼呼喝喝,要求她们服从;但如果隐匿在商业文明的光环下,便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说,前面所提到的女性们对某种公认的美貌的丧心病狂地追求。同样的情形,还可参考韩剧。

在韩国的那些天里,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的男女主角各种广告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可谓红到发紫、紫到发黑。韩剧迷人、强大,魅力超越国界,辐射整个东亚,甚至对韩国经济发展亦有促进。然而,不管是纯爱剧,家庭伦理剧,还是历史剧,目标客户群主要都是女性,常采用女性为第一主角,满足的是女性被宠溺的幻想,投射的是女性的欲望,熨贴着的是女性的价值观。韩国的电视剧虽然极尽精致煽情、美轮美奂之所能,但拍得再多,题材总是在围绕灰姑娘、车祸、失忆、白血病等上面打转,皆是拜这种单一的视角所赐。

难怪有人说,韩剧就是给女性看的AV,只要纯爱,不要性生活。它们不需要逻辑和理性,只供女性幻想就够了。

为什么如此成熟的电视工业,会把收视率高、影响大的电视剧场留给女性观众?甘心把电视机前的观众都预设为女性?商人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买卖。也许我们可以推测,这反而是因为男性很少花时间来看电视剧——男女分工有较为鲜明的界限。相当大一部分女性要么呆在家里照顾家庭,要么从事有大量业余时间的轻松工作,所以她们才有海量时间需要通过看电视剧来kill time。

从心理成因来说,也是因为女性们希望能躲藏在韩剧塑造的幻想城堡中,躲避社会激烈的竞争。

(马克思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麻醉剂。现在看来,韩剧就是一半人民的麻醉剂。)

而这种生活方式,是难以让女性在职场上有上升空间的。

在一份数据中(1999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人口开发报告书》)中,显示了在中国、日本、韩国、美国、英国、德国、加拿大、瑞士、新加坡等国当中,韩国的女性地位最低,而且比中国要低很多。数据还显示,韩国女性地位在亚太地区13个国家中居末位。第一位是泰国,第二位是马来西亚,中国位列第三,而韩国是最后一名。

遗憾的是暂时没有查到新的数据,但这与我现在的直观感受是吻合的。韩剧在东亚流行十多年了,仍然是千篇一律的纯爱剧,仍然单一地制造着各款供女性做春梦的男神,一点也没有改变。商业机器在批量制造给女人的麻醉剂。

韩剧就如韩国的美人,虽然美,但单调、匮乏,缺少趣味,缺少可能。也正因为审美观和价值观的高度一致,韩国女性的出路其实是相当狭窄的。而一个社会,不正是有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才能稀释我们的现代性焦虑吗?不仅是女性,男性亦如是。

罗素在《西方哲学史》的《埃拉斯摩和莫尔》一章中写道:“必须承认,莫尔的乌托邦里的生活也好像大部分其它乌托邦里的生活,会单调枯燥得受不了。参差多样,对幸福来讲是本源,而在乌托邦中几乎丝毫见不到。”

读过这段话之后,我的体会似乎又深了一点。追求整齐划一的美,是一种迷幻药。出现在独裁国家里,它可以勾兑成里芬斯塔尔一样庄严而致命的法西斯美学;出现在民主国家里,则会演化成一种集体无意识,成为裁剪思想、修理审美、打磨棱角的商业流水线。不同的是,法西斯国家逼着你服从,统治你的肉体;而商业加男权的社会,让女人自己麻醉自己、改变自己肉体。

作者:侯虹斌,历史小说作者,专栏作家,媒体从业者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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