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在广州一所大专任教,其中一个课程是“文章写作学”。开这门课并不是我所愿,而是系里的安排。读者中若有学中文的,便知道这课程设置值得推敲。陆游写了一辈子文章,临终前有句感言:“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文章写作是多技能的综合,并不能说是一个学科。再说,写作这事,靠的是一辈子的修为,哪是一个学期就能学完的呢?
系主任看到了我的忧虑,往我怀里塞一本书说,“照着它讲,没错!”我一看,竟然是一本《文章写作学》,再看看作者,竟然是他本人!这部著作野心之大,覆盖了公文写作、新闻写作、诗词创作等内容,完全是混搭,令我感到更加惶恐。
系主任最后叹了口气说:教大专生呢,别来太多花架子,直接来点实在的,他们毕业后做的也是文职,就教教公文写作吧!
因此,我硬生生地把这门课上成了公文写作课。在同学们的强烈要求下,又拿了两节课讲“广告文案”。最后,在一片欢乐祥和气氛中,全班同学一起背诵了一首《登幽州台歌》,课程结束。
一所大专开这样的课程,也许是设置的随意,但是北京大学号称要培养“写作硕士”,就真的让人费解了。
有一类人是逢北大必喷,我不是那类人。我非常敬重北京大学中文系(不包括孔教授),我的教学经验仅仅限于教大专,必然要向北大诸学者请教。于是,我把新闻读了又读,试图找到北大培养“写作硕士”先进经验,究竟北大这个野心蓬勃的培养计划,能造出什么惊世之才。思考了很久,我很绝望地预感到,“写作硕士”计划并不比我开授的“文章写作学”更合理。
写作在工作中是一件必备的技能。比如,写个报销申请、写个假条、写个请示要求换复印机传真机什么的,如果写得狗屁不通,就等于把你的智商暴露在领导面前啦。写好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把意思表达清楚,按照格式套一套。教大专生不妨以此为目标,不求你成为李清照,写好公文是王道。但北大写作硕士若是以按这个目标来培养,那真的大材小用了。虽说大秘与小秘之间有差距,但这个差距并非来自公文写作技巧,而是你的思维——对主题的提炼,对意图的领会,对宏观事件的把握。在这个层面,学校真的没什么可教的,哪怕是北大。
当然,北大写作班还有更高的追求——培养顶级作家。这个追求恐怕让所有人摇头,令人想到了又是一次文化的“举国体制”。就像体育界那个经典的追问:“举国体制”能赢得世界冠军吗?在某些市场化程度低的小众项目,确实可以,比如举重、跳水、体操等项目中,或许你能称霸。但在市场化程度高、民众参与度高的项目,比如足球、篮球、田径等,举国体制便毫无机会,蛋疼的国足便是明证。文学也一样,从世界范围看,为它着迷的人并不比足球、篮球的粉丝少。靠集体圈养,能培养什么样的作家出来?作协的堕落就是一个典型,被包养起来的作家,再有才华也被体制磨平。我又想到了韩寒那句话,“文坛算个屁,谁都莫装逼”。话糙理不糙,“什么坛最后都是祭坛,什么圈最后都是花圈”。自娱自乐,最后只会死路一条。充斥着体制内作家的文坛尚且如此,更不要北大的“写作硕士班”了。
这么多年来,我们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创意人才是培养不出来的。他只能在生活中历练,日积月累,突然开窍。最典型的是王小波,他一个搞统计学的,突然来了个华丽转身,玩起了文字。他这一玩,瞬间就让所谓的主流文艺圈崩溃,众人惊呼,“想不到高手在文坛外!”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高手尽在民间。我那个大专班中,倒是有一位富有才情的姑娘,她文采不俗,不亚于我后来遇到的很多名牌大学毕业生。她还有一个绝活,就是漫画也非常棒,文字与画搭配的精致度,令人想起了名噪一时的几米。这在当时是一种极为新锐的表达模式,可惜我在这方面造诣不足,没法对她的成长指明道路。毕业后,听说她进了一家游戏公司,并成为骨干。假如她依然热爱,或者哪天我们可以在某个公共账号中见到她的作品。她的才华属她个人独有,属于她个人的气质与修养。她的提升,应当来自个人的历练,而不是“写作班”。
我们进入到问题的第三个层面,写作究竟是什么?对于试图开设写作班、编写写作学教材的理论派,还是有志于从事写作或正在写作的实践派,这是必须弄明白的一个问题。有些人很快就想到了学生作文的层层规范,充斥着“红领巾更鲜艳了”、“快乐的一天结束了”这种陈词滥调的写作,只是学生八股,不是真正的写作。不止一个作家说过,写作是很私人的事,它直接与你的思想、情怀、修养、境界、价值观、人生观相关。不管境界怎样,只要你是真诚写作,一定会获得肯定。在生命暮年的莫里教授,以一本《相约星期二》(执笔者是他的学生阿尔博姆)袒露他的心声,让世界数千万读者获得了珍宝。歌德在创造《少年维特的烦恼》时,不过26岁,境界显然无法与老人相比,但他展示自己的激情、欢愉与痛苦。虽然是小说,却是缘自歌德痛失所爱的真实情感。读者随着他的作品跌宕起伏,感受“狂飙突进”的文学高潮,与维特同喜同悲。在文学史上被奉为经典的作品,几乎都是作者的一次“灵魂释放”。在灵魂释放的过程中,任何矫揉造作、装腔作势,都会被读者一眼看出。
当然,我们不必成为歌德这样的大文豪,但我们也能享受写作的自由与乐趣。我们通过阅读增加知识厚度,我们通过写作沉淀思考、记录生活。写下来可以给自己看,既是修行又是乐趣;也可以给别人看,与大家一起分享你的心得。你有些让自己暗爽的妙语、小笑话,也期待着有人发现。或者,你永远把你的小情趣藏于箱底,永远只供自己把玩;又或者某一天,你突然决定将你的文字公诸于众,就像当年王小波那样,让众人震惊于你的才情。
一些文艺圈中人,热衷于文字的形式美,讲究辞藻,讲究平仄,花大量心力思考如何遣词造句,这显然是某种文字洁癖。这也是一个流派,里面各种讲究。要么是女作家,要么是处女男。他们在下笔之前,恐怕已把字典吞下肚子了吧。我曾经读过当代一位女作家写的小说,文字精美得像布满了名贵摆设的豪华餐馆,真是让人目不暇接。可我最怕这种场所,生怕不小心打烂花瓶,又生怕做出让女主人嫌弃的举动。唉,我们进餐厅不是吃名贵摆设的!如果形式大于内容,也是颇为不幸的事情。我最爱的,还是随意、生猛、美味的大排档。
写作是属于全人类的,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口味有不同,但没有高下之分。歌德写歌德的,你写你的。中文系可以写,数学系的也可以写。北大的可以写,社会大学的也可以写。只要你用心地活着,你就具备写作的条件。保持热爱,保持思考,自由地活着,真诚地发声,不需上北大写作班,你就是一个优秀的写作者。重新定义写作,创造自由的思想氛围,无拘束无负担地使用文字,这才是真正的“文章写作学”。
借用韩寒那篇“稍色”的文章中的一句结尾:“文学就是认真的随意写。人能做的只有这些,其他都看造化了。”
作者:马立明,政治学博士,奇葩,夜里不睡,逼格无限大。南方血脉,于广东某报及某电视台担任评论员。
来源: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