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相约一起看电影,试片或院线片不计,随时通上电话,便走进了戏院。她是出版界前辈,亦是多部畅销书名作家,且因扶植过许多知名作家而成艺文圈的最佳沙龙女主人。我虽写作多年,认识她时,却是初出茅庐而她早扬名天下,处于养病期的退休状态,我们之间的对话,除吃喝外,仅仅是电影,回避一切人世间的纠葛与闲话,两不相扰。
走动多了,听到许多人的闲言闲语,她也没少听过我的,却总是心照不宣。多年来,她嘴里没吐出过任何人ㄧ句是非,我自然也很省心,不需要费力附和或转移话题。
从她病重、复原再进加护病房这十年间,相差十五岁的我们,成忘年交。
记得第一次走进她家门,开放式的空间,让人一下子找不着正虚弱地躺在沙发上休憩的女主人,耳畔轻飘飘地回荡着熟悉的浪漫古典琴音,一时间无法辨识,她说:“我放了你最喜欢的电影。”尚未回神的我啊了一声,她有点讶异:“我就是看了你写的‘永远的一天’才请你吃饭的呀!”喔!那令人难忘的希腊女人背影,与荡气回肠的一封信,和那无边际哀伤的时空穿梭,Theo.Angelopoulos的经典雾影。
饭桌上,她又提了我写的法国电影《偶然与巧合》:“如果我跟你一样有体力,也会连续看好几遍,那篇文章写的好,后来我每次去戏院,都会先找你的影评广告牌。”承蒙抬爱,我却从未读过她写的文字。她心知肚明,某日拿出旧作让我带回家:“这是我从未发表过的短篇小说,你回去看看。”一到家便狼吞虎咽看完,不好意思说什么。我明白她的意思,出版畅销书从来是不得已,却也不懊悔不抱怨,甚至希望我能斟酌着务实些。但亦仅此而已,这话题,未再掀起。
某日相约一起去看妮可基嫚Nicole.Kidman囊括全球主要影展最佳女主角的“时时刻刻”试映会,那天难得大爆满,几乎是电影人盛会。开始,我被三名不同时空的女人闹得晕头晕脑,却始终被吴尔芙紧紧地捕获,直至她逃离又被丈夫在火车站找到,问她去哪儿,她说:“伦敦!”丈夫莫名表示:“是你要逃离伦敦,我们才举家迁移到乡下,现在你要回伦敦?”她无神地回答:“What.is.really.mattered?”重要吗?该从何说起?
这一幕开始,我的泪水暴洪,直到谢幕,观众纷纷离席,我仍无法停止抽搐,好不容易擦拭干净起身,默默地走出户外,她自始至终未吭气,就只是存在,甚至没有如常人般安慰或探询。见我平静了,便不经意地聊起吴尔芙的著作,问我是否需要喝杯热饮。如此而已,她一点也不好奇我的失态,只字未提。
从此以后,我才真正理解她为何理解我。
“时时刻刻”近乎一整个世纪的故事串联,电影跨越了1923年英国名作家伍尔芙Virginia.Woolf(1882/1/25)正在创作暂名“The.Hours”的Mrs.Dalloway,到1951年正在痴迷阅读其遗作《Mrs.Dalloway》的人物Laura.Brown,乃至书迷延伸出2001年的相关影射人物Clarissa.Vaughan,三个迥然各异又不同时空的女人,同时纠结自我捆绑又彷佛彼此理解着。改编自麦可康宁汉同名小说的《时时刻刻》,将看似毫无关连的女人,用一部虚构的小说,溃散出微妙的亲密关系,既真实又魔幻,似有若无地,一如吴尔芙的大哉问:“What.is.really.mattered?”到底什么才重要?
根据纽约影评人的说法,剧本写得比原作精彩,尤其是那句让我溃堤的“重要吗?”。原作中阙如,重新整顿编撰的电影剧本,褒贬同具,在我这对吴尔芙并不着迷的人来看,三个不同时空皆迷糊又神经质的女人,其实都如常人看见的那样“状况外”,不在现场,不愿“活着”,却又钻牛角尖地追索活着的意义,那避无可避的耽溺,时时刻刻地追魂索魄,谁逃得过?
生于雅典的安哲罗普洛斯,童年历经战乱,电影作品纵横几世纪的颠沛流离,历史的伤痕,战火的记忆,化为泣诉的诗篇与幽微的旋律,他对生命的理解与叩问,彷佛浓雾中的曙光,乍隐若现,唯一清晰的,只剩下声音,哀伤而凄美。他声称要死于拍摄电影的战场上,如愿了,引起影圈震撼,却又教人击掌地赞叹,悲鸣终有时。
曹又方进加护病房前,邀约五位好友旧地同游随意闲逛,隐约感觉她在说再见,却不愿相信总有这一天。她似乎也感受到我们的恐惧,躺在病床上相约:“过两天动手术,很快出院,最恨躺太久,我们再一起去玩,这次一定要让你品尝地道的东北家乡菜。”看着她苍白失去光芒依旧美丽的脸,不忍直视,心里清楚地明白,又要失去一个有同理心的朋友了。
我总能在电影里,看见她,看见他们,对生命的吶喊与执迷,想起熟悉的面容,好似她仍在耳边细数母亲的拿手家常菜,以及童年回避继母而抢在天亮前出门上学的身影,放学后总会先到母亲的坟上说几句,才不情愿地回家。
一次次地,屏幕内外,都在面对死亡,如同我两岁时爬进爬出外公的棺材,中学看着家人清洗外婆的尸体,十岁时盯着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样貌,而立后带上母亲的骨灰去旅行,梦里,仍被无数的尸体包围,死亡,从未离开我的视线。
是的,在我崩解于电影中的一句话,故友的沉默,铭记至今。谢谢你!曾经这样理解我,以沉默,抚慰我的灵魂。我想,我们应该再相约,哪儿也不去,就是看场电影。我没有忘记你,时时刻刻,也终将让你陪伴我看完每一场电影,直到再相遇。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
来源: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