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城市小城市,人们谈得已经够多。不过总觉得有些话没有说透。大概因为这个话题很大,又很小。大者,它是多少万人或无悔或不甘的选择,影响着中国社会的流变;小者,它或许只是一人一时一地的感觉,感受,或者说,难以清晰言表的偏好。
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中国社会的情绪,每年编成一本《话题》。但用言辞表达出来的情绪已经是果,其因何在?在那些尚未凝结成情绪的感受之中。时代是一头大象,谁也无法全面而立体的掌握它,所以左右我们选择只能是感受。喝着新天地的咖啡,想到那是父老乡亲的一杯血汗,当然是一种转换快得不明觉厉的感受。拼命工作攒钱为儿女买一套海淀的学区房,又何尝不是基于朦胧的感觉——你也没法证明小孩读了这所学校,就一定能生活幸福出人头地,而且你完全知道你在为中国的教育不公、资源倾斜埋单,但你就是执着要救出自己的后代,穷尽一切良性的可能,其顽强执着的程度几乎已可以让感觉上升为信仰。
因此我想,与其争得面红耳赤,帽子乱飞又毫无结果,不如各自说出自己的感受,一人之见闻,当然偏颇,然而汇集起来,或许就是一张感受的时代拼图。
你得承认,每个人对于自由、公平、多元这些因素的敏感度有所不同,有人很低,有人偏高。回想起来,当年促使我离开广州的媒体,北上求学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觉得广州这座城市世俗化得太彻底。后来我每次回广州,感觉也是同样的:一定是一大班朋友轮流请饮请食,早茶午市下午茶晚市夜茶宵夜直到天光。初时极愉快,大大犒赏一番被北方粗糙饮食伤害的胃口,三日后就受不了啦,这跟每次回家乡的感受相仿,时光仿佛停滞,好象我从未离开,享受返乡的温暖,却又生出逃避的念头。
你会说,北京还不是一样有人夜夜笙歌酒池肉林?是的,我要说的其实是多元。记得上世纪90年代广州初兴文化酒吧那阵儿,去到每一家,撞头撞脸都是些相同的面孔,相邻的两家酒吧,老板都是朋友,站在门口拉人,有时一帮人只好分成两拨,按照关系亲疏,分别走进两家大门。这不免让人感到,圈子太小太少。
念书时的事不多说。有过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的清冷路上,接到朋友的电话:我们在东莞。又有朋友来北大看我,问最近的KTV在哪儿,见我茫然不知,冷笑一声:你没有生活!
毕业后筹划买房,选了万科。很多人说不智,哪儿有李嘉诚投资的朝青板块升值快?或许潜意识中起作用的,有一种印象:以前有人跟我谈起过,许多年轻职员选择万科,是因为它的人际关系相对简单。我是最怕集体生活的,一听说人际关系简单,就很合胃口。最近也有别的土豪地产公司的朋友相告:他们公司花重金挖了不少万科的管理层,但干不了多久纷纷逃离,实在受不了要时刻宣誓做老总小学生的公司文化。
我并不是唯一对企业理念有感觉的业主。奥运会那年,我们相邻两个单元的业主,因为建筑质量问题向万科维权,争执不下,有一位邻居有过雇推土机来堵小区门口的动议。这个动议并未成为现实。但那位邻居的话让我印象很深:“要是换成别的开发商,我也不敢这么做。不过我相信万科的保安不会打我,也不会找黑社会解决。”
不是只有北上广才有万科,也不是北上广的小区保安都不打人。买房前,我咨询过小区一位姓余的同学,他说:很好,在这里我只听说过没教养的业主打保安,以前住在望京的时候,都是保安打业主。当然万科也没能帮余同学抵抗某些骚扰,但你得承认,在某些理念上,这家企业离某种应然的规则或许是最近的。所以听万科的朋友说到买房子,“王石也最多降三个点”,我选择相信。
到现在我也很自豪于我当初的决定。这个小区里有我的同乡、发小邱小石,有十年前同为某读书版版主、后来熟起来的朋友绿茶,小石在搬进来后第二年创办了读易洞,后来被评选为全国最美民营小书店。我们仨两年前一起创办了阅读邻居读书会。古人说择邻而居,我们仨却是不约而同定居在这里,是缘份,也是感觉相似的结果。
早在2009年,小石的同事们在华贸开了另一家读易洞,我就在那里举办了“1217与21”系列讲座,其中一讲请了张晖谈台湾中研院,那似乎也是张晖一生中不多的面对公众的讲座。两年后,我在中国传媒大学碰到一位女孩。她问我那个“1217与21”还搞没搞,我说连华贸读易洞都因为租金翻倍关张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她本来已经回了老家,但呆了一段又忍不住回了北京,“老家可没有那样的讲座活动”。不知道那位女孩还在不在北京?我觉得她是我坚持举办“阅读邻居”读书会活动的动力之一。
大城市有着小城市没有的机会、空间与养分。这样说没错,但是太空泛了。有时候留下来,逃回来的理由,简单得令人心酸。我一位朋友在某出版公司工作时,假期公司会组织去北戴河或天津,同事也八卦地问她:“带不带男朋友去?带嘛!”她总是嘻嘻一笑:“带哪个?”噎得人没法再继续追问她的私生活。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想过:就为了不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要留在这样一个充满陌生与秘密的都市,而不是回到熟人社会去做一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不愿连累家庭声誉的人。
当然,有人不一定在乎这些,他们更喜欢小城市的清静、温暖与从容。这也很好,食得咸鱼抵得渴,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是背一付房价堵车空气坏的枷锁,还是背一付逼婚窥隐混关系的枷锁。各付各价,各背各枷,最重要的,还是居住的所在,有盛托自己梦想的容器。
作者:杨早,知名文化学者,作品有《野史记》等,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来源: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