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举报于正抄袭自己,称自己“心如刀绞,已经病倒”,认为“今年四月很黑暗”,于正迅速作出回应,表示自己是“学习、仰望”,并打算送整套碟到台湾给琼瑶鉴定。
这场笔墨官司下落如何,抄袭指证是否成立,送去的碟遭遇如何,有待考察。不过,在我看来,琼瑶和于正,在创作上有许多声气相通的地方,尤其在精确估算时代这点上,他们的水准不相上下。他们交出的,与其说是文艺作品,不如说是时代鉴定报告:你们是什么样的,你们需要什么?更精确一点,他们给出的,是对年轻人的鉴定报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是什么样的?需要什么?
琼瑶的创作开始很早,但真正开始写长篇小说,是在六十年代,这个时间段的台湾,如董桥所说,还是“荒村鸡鸣、断桥蓑笠”的,即便再晚一点,也还带着旧民国的月色。这个时候的琼瑶小说,的确清新质朴,写于1964年的《烟雨蒙蒙》和《几度夕阳红》,是优秀的通俗小说,描摹了当时的时代气氛,提供了有价值的生活细节。《烟雨蒙蒙》里,陆依萍的妈妈,抱着虎皮褥子缅怀过往,《几度夕阳红》里,李梦竹为了招待女儿的男朋友,要把家里的榻榻米和木挡墙拆掉。
原因显而易见,琼瑶本人的生活正是如此,她的读者——工厂妹和女学生,也正在经历这样的生活,所以才会出现那种场面,女学生们为了早点看到《烟雨蒙蒙》最新发布的篇章,一大早就在报馆门前排队等候。她曾是女学生,她知道女学生们要什么:贫寒生活里的一点点期望,一点点质朴的爱情。
随后,台湾经济起飞,琼瑶本人的生活层次,也因为写作和拍电影,得到极大提升,她开始逐渐跳出创作者的自觉,以商人的自觉,来打量自己的创作。在1966年的小说集《月满西楼》里,女主角的身份设定,是女秘书,接下来的《庭院深深》里,她索性让女主人公当了家庭女教师,然后是《心有千千结》,女主人公是私人护士,《碧云天》里,女主角之一(这本小说是双女主设置)是养女。六十年代琼瑶小说里,为生活而挣扎的桥段消失了,七十年代的琼瑶主人公,一出现就是“进入新场所之后的女人”,这个新场所,生活丰裕,白瑞德式的男主人公已经全副武装,琼瑶女郎的全部职责,是显示出自己的情感能力。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唯美成了琼瑶影视的全部诉求。男女主人公的活动背景,一律是花园、海滩、客厅。尽管她的小说里,还会出现《失火的天堂》这样惨烈的作品,但这个故事从没被琼瑶主动拍成影视(内地影视公司,曾在未经琼瑶同意的情况下,采用它的故事框架,拍摄了电影《地狱天堂》),她五十多部小说里,只有两部没被她主动或者授权改编,一部《失火的天堂》,另一部是《冰儿》。
《失火的天堂》的不受重视,和《一帘幽梦》等等作品被反复翻拍的情形相比,意味深长地显示出琼瑶的估量:在小说的世界里,她可以自己做主,可以尽情书写一些惨烈的现实故事;在生意的世界里,面对资本,她要有商人的自觉,她得给出华丽精致的大梦。因为,富裕时代,有人就活在这种大梦里。她知道人们要什么,尤其是年轻人要什么,她的主人公,从来都是众星拱月,说大段表情示爱的台词时,配角们像芭蕾舞的活背景一样站立在一边,他们生活在花海、林荫道之中,一旦要恋爱追逐,草原马上应声出现。
于正甚至没有经历过一个属于他的《烟雨蒙蒙》时代,他在2003年创立“于正工作室”,并在2005年前后,开始主导自己的电视剧作品后,他的主人公,已经是“进入新场所之后的女人”,她们或者嫁入豪门,或者穿越入后宫,一开始就放弃了挣扎,更没经历生活磨练,她们只需要在人际关系中打转,接受众星拱月的爱恋。
这正是这个暴富时代的现状,暴富的过程太短了,短到让电视剧里都放不下一个贫寒的李梦竹,这也正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的期待,一落地,就已经“进入新场所”,就众星拱月玛丽苏,就拥有要啥有啥的宝葫芦——因为,有人正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既已看见,就不可能不期待。于正只需要搜集情报,做出应对,在电视剧里,去完成他们的期待。
在对“唯美”的追求上,于正和琼瑶也基本一致,演员要美,要年轻,服装的面料和颜色要艳丽,更要“正”,剧中人们活动的背景,也得尽可能地美到无瑕,像网友说的:“打架捉人要在红叶下,大街上说话要站在卖花人旁边,小湖边大冬天的秃树旁边要放两棵开黄花的树,屋里聊天有一圈花的摆设,谈情说爱也在油菜花丛中进行。”
于正提供的,正是这样一套给年轻人的“私人定制”。所以,不管琼瑶对他的指控是否有结果,他恐怕都会豪发无损,因为,他争取到的,不是那些看穿他估算的人,而是那些毫不在意的年轻人,他们甚至不需要说服,也不需要去刻意拉拢,对这套定制和定制人,他们天然接受。甚至,别指望他们会反戈,会觉醒,年轻和出身就是他们的框架,而资本在努力加固这个框架。
所以,问题不在于是借鉴还是抄袭,是致敬还是套用,而在于,五十年前,变成商人之后的琼瑶所创立的标准和一整套估算方式,竟然还有效,对我们这个时代,对年轻人还有效,甚至越来越有效。这才是这件事里,最让人沮丧的地方。
【新闻热点】:4月15日下午,琼瑶发布致广电总局公开信,控诉于正新作《宫锁连城》抄袭了自己的《梅花烙》,随后,于正发布长微博予以回应,表示“绝对只是一次巧合和误伤,我们没有任何恶意借您的作品进行炒作,更不用说冒犯。”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韩松落,《青年文摘》杂志作家。现居兰州。曾是电台主持人、报纸编辑,作品多见于《南方都市报》、《时代人物周报》、《瑞丽》、《青年文摘》等杂志。